作者:瞿忠利
公元一九八八年的一月二十五日,是旧历兔年的腊月初五,星期六,石佛堂大集。我育红班毕业了,顺利升入小学一年级,星期六还要上半天课。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了学,我踏着干净铮亮的宅科村的阳光,欢快地推开家里的柴门,发现天井那边的屋门是落了锁的。非常郁闷。在天井里拳打脚踢了一个多时辰,父母才手拎背驼了不少东西进来家门。原来是腊月了,父母去石佛堂赶年集了。这时候,宅科村的挂钟正飞速地转向大年。
我这才听见耳边绵延不绝的砰砰啪啪声,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石佛堂年集上赚吆喝的鞭炮贩子们最卖力的广告。印象中仿佛过了一个多世纪的读育红班时的腊月,太阳升起来以后,每逢到了石佛堂大集和石家河大集,山区的幽谷里悠扬回荡着的,就是这种乱成一锅粥的鞭炮声。我们宅科村地处临朐县南边的深山里,家里没有什么日历,鞭炮震醒了沉睡的大山,就说明快要过年了,该数日子了。
最繁忙的工作就是推碾。几十户人家,两盘碾。大家伙你争我抢,你说我笑,先来后到轮流推。碾砣围着碾心画着小圆,人随着碾砣画着大圆,一圈又一圈,回到原点再回到原点,不断地循环往复,碾碎了箩细了小米面、玉米面、黍秫面、地瓜面。
推碾压力山大,枯燥难缠。大人不愿意干,就压榨小孩子。小孩子也不是好骗的,听到村北交换郎子吹到心里的哨子声,就像被勾了魂一样,丢下磨棍,腔也不搭就跑了。哨子声由远及近,难得一见的交换郎子终于推着小车,不紧不慢地拱着挂满车的小玩具进了村。哨声就是命令,隐蔽在角落里的孩子们迅速行动起来,像泥土里找金子一样到处找废旧塑料,攥成一团集合到交换郎子的推车旁,去置换一些不值一提的童真玩具。
有了玩具大家就开始攀比。你瞅瞅我的,我玩玩你的,一来二去就干起架来。大人闻哭声拍马而至,厉声训斥,说,再不回家,一会儿王西宅来了就把你抱走。王西宅是我们石佛堂石家河一带的名人,小孩子不听话的克星。但治理小孩子还不是他的拿手绝活。他最出名的技艺是化缘。他一不傻二不痴三不信教,行走十里八乡阅遍了人间烟火,了无牵挂。尤其到了寒冬腊月,王西宅也要置办年货,化起缘来格外勤快,每天都像圣诞老人一样,踏着雪花,不辞劳苦,挨家挨户派发春天般温暖的笑容,把孩子们吓得乖乖藏在家里,没确定王西宅撤没撤退之前,轻易不敢走出门来。
经历了春生夏长和秋收,藏就成了冬天的主题字眼。时间交给腊月,大家在家藏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出来活动活动,忙年忙碾。碾不推不动,谁推就给谁动,吱呦吱呦在岁月里响,响着响着就响到了年关。要过年了。硬梆梆的年糕,跳白跳白的饽饽,还有叠成一摞的煎饼,都被存放进了瓮内,等待着正月里被咀嚼进人们的胃口。准备得差不多了,人们又开始贴对联,扫宅院,光景过得好的还炖起了猪肉鸡肉,家家喜庆,户户飘香。
神圣的时刻一点点迫近,有的家族已经开始请家堂了。家堂并不是每家每户都可以请,差不多每个家族请一个,请回来供在屋里的中堂。跪下磕头的时候我偷偷地端量过,家堂其实就是轴子卷开来的一幅画。画的最上方有两个老年人在家里庄严地坐着;外面庭院里写着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名,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大门之外,有几个队形不太整齐的中年人,跟着一帮子调皮捣蛋的孩子。家堂前摆放着好看的贡品,我也不知道这些贡品是怎么做出来的,反正平时我是绝对没有见过。我感到这一切都很正经,很肃穆,很畏惧,不敢乱说话,恐怕声音大了祖宗会怪罪于我、惩罚于我。
其实,进了腊月,在大人们的威逼利诱下,我们小孩子的嘴风早就把得很严了,一般不会有大声说话和说不中听的话的孩子。除了家堂,我们最担心的是自家院子里的天地供桌。不得不说,我们那一带,宗教信仰跟全国人民一样是历史悠久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有了白龙寺,唐宋时期有了悬泉寺,明朝有了禅堂崮泰山行宫,清朝有了敕建白龙洞,道教佛教源远流长,深刻影响了靠天吃饭的人们的内心世界。这种影响是骨子里的,血液里的,破四旧的时候破除了外在的糟粕,留下了内里的精华。改革开放以后,人们还是自发的把这些传统文化的精华保留了下来。
敬畏天地就是我们传统文化的主心骨。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庭院中间摆个供桌,写上天地的牌位,把天地自然供奉在心中最瞩目的位置。大年夜到供桌前给天地磕个头,那种对自然生态的崇拜之心便油然而生,那种平日里自高自大的狂傲心态便戛然而止。天地以外,还有灶王爷。灶王爷代表了家庭和睦,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灶王爷的文化精髓是说好话,会说好话才会家和万事兴。
于内感恩祖先,于外敬畏天地,于中尊崇和睦,过年让我们接受了一次干干净净的精神洗礼,有了一元复始的气象,有了做个好人的使不完的冲动。
精神上的收获是无法用财产衡量的。过年取得的成绩是如此丰硕,不庆祝哪行,不狂欢哪行,不总结哪行。接下来便要拜年,走家串户,大家纷纷述说着对年的膜拜,讲讲自己家的年是怎样过的,总结总结过去一年的行为符不符合历代祖宗的期望、顺不顺应天地自然的规律、达没达到家庭和睦的要求,也有的会展望一下新的一年在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自然、对得起家庭方面的打算。有人说就会有人评,就会有人讨论,不对的改正,对了的坚持,热热闹闹,话题不断,盼望之声不绝于耳。
拜年的内容大致如此,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不关心也不在意。大人们这样拜就这样拜去吧,我们小孩子没那么多客套和繁琐,进门问个过年好,准备好了牙,等着吃糖就行了,省时省事,拜完了就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去疯狂,去奔跑,去玩嗨了不睡觉。我们的庆祝方式,跟大人们一样的是不用为没吃的发愁,不一样的是狂欢的载体:我们是在空地里奔跑,大人们是在屋子里喝酒。
初一往后,大家便开始走出村去,七大姑八大姨地拜年。特别是过了中午,防不胜防的醉汉子像是酥软的土地上的春草,不觉间七倒八歪遍地都是。我们见了他们也没有好的招数,只能道路以目、退避三舍。只有那些不时出现的摔倒在路上爬不起来的,才会触发我们脆弱的同情,跟在善良的大人身后去看看这到底是谁、认不认识。大人说认识,这不是哪个村的那个谁吗。我们小孩子听了,不约而同撒腿就跑,去那个村通知他家属来接人。那时候我们边走边议论,人为什么要喝酒呢,长大了可不能沾这东西!为了表决心,我们还并成一排,举起两根手指头,信誓旦旦地说:可不能沾!
年,总是经不起过,时光一过就是这么多年。我们当初的那帮小孩子都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没信守住当初关于“可不能沾”的誓言。以前过年喝酒狂欢的大人们日渐变老,我们义正辞严地接上了班。酒还是以前的酒,年却不是以前的年了。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宅科村,离开了石佛堂,离开了石家河。他们有的还在怀念以前过年那种洗礼的烟火味道,特意赶回老家过个年。也有的不怀念了,过年就不想回来了。人们现在似乎都很崇拜无所不能的钱,常常把财神请进家里来,却不怎么爱戴过往的祖先了。甚至觉得故去的人晦气,干脆不再让进家门。至于天地,至于灶王爷,看看戾气统治下的我们的污染了的环境,以及攀升的离婚率,就会懂得是怎么回事了。自私文化,当然有利于发展经济,但长远来看,害处是显而易见的。所幸生逢盛世,党和国家把绿色发展上升为五大发展理念之一,把文化自信上升为四大自信之一。相信不久的将来,历经坎坷的我们的关于过年的优秀传统文化,定会被一代接一代的年轻人更加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