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是什么甲子(“青椒”赵万里的朋友圈)

谈风水 268 0

赵万里与夫人张劲先合影,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

1932年1月14日,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部考订组组长赵万里南下沪上访书,曾赴吴湖帆先生梅景书屋做客。这一年,吴湖帆39岁,赵万里28岁。吴湖帆《丑簃日记》里记录:“赵万里来,观吾家《梅花喜神谱》及《淮海词》。”赵万里在湖帆藏本明正德顾从义刻本《历代帝王法帖释文考异》上作跋文云:“辛未冬,道出淞滨,过湖帆先生梅景书屋,观所藏宋椠《淮海居士长短句》、《梅花喜神谱》、汲古阁景宋本《梅屋诗馀》、《石屏长短句》,并此书而五,皆希世之珍,谨志数语于此书后,以记一时之奇遇云尔。”跋文后钤有吴湖帆朱文椭圆形自用印:万里江山供燕几。

“万里江山供燕几”,这个句子出自宋人张孝祥的《浣溪沙》。移用来说赵万里也似乎甚为确当,里面的“万里”两字和赵万里的名刚好巧合,又可以理解为访书万里的意思。

1932年是什么甲子(“青椒”赵万里的朋友圈)-第1张图片

博闻多识,放言无忌

“万里江山供燕几”,真是气魄了得。在中国古文献的搜访、鉴别、考订和中华文史的研究上,赵万里也确实当得上这一句。

1928年4月30日,赵万里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7期发表书评,毫不客气地批评周庆云(梦坡)所藏、邹安(景叔)所编的《梦坡室获古丛编》。这部书是周庆云所藏古器物拓本总集。赵万里在书评里说:“此编所收伪器赝品占全书十之六七以上,不啻为伪器开一盛大之展览会……编中考释每多穿凿附会之说”。

陈延杰1927年6月在开明书店出版《诗品注》,第二年7月9日赵万里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7期发表书评,先揄扬这部书“引证详核,创发良多,尚不失为水平线上之刊物”,接下来就提出了3个具体的问题:吴兴张氏《择是居丛书》影刻明钞本,其祖本似出宋椠,可资校勘;考证有谬误处,《诗品》原文某人之诗源出于某等语之注释颇多附会之处;“蜂腰鹤膝”可引日本僧空海《文镜秘府论》得其确解。撰著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研究,一是要有版本的观念,用的是什么样的版本来做研究的文本依据,这直接影响到研究的质量;一是要见多识广,查证史源诗源要提出令人信服的依据。陈延杰《诗品注》,没能经得住万里的考量。

这两篇发表在报纸上的书评,显示了赵万里的腹笥的广博、学识的高明和眼界的开阔,这是一个对中国文献文物有渊博的知识、目验了无数版本、器物并有好鉴别力的学者才能作出的判断。书评写得干脆利落不含糊不吞吞吐吐。赵万里的文献学、版本学、目录学的学问,恐怕也是老师辈的胡适所不能及的。比如胡适旧藏碛砂藏本《大般涅槃经》,卷第二十九有胡适1931年1月31日的识语,谓:“此卷编号为‘辅九’,殊不可解。宋以后刻经多以《千字文》编号,而《千字文》无‘辅’字。当另考之。”赵万里1933年初夏跋谓:“此书刊于南宋之末,尚遵用宋本《千字文》旧式。此卷编号为‘辅九’,以‘辅’字代‘匡’字,盖避宋太祖讳。《三希堂法帖》载宋高宗御书《千字文》,‘桓公匡合’作‘辅合’,其明证也。二十一年初夏,于适之先生书斋见此帙,假归读一过,谨书数语于卷尾,以志眼福。”胡适以为殊不可解,赵万里手起刀落切除疑问。且赵万里假胡适藏本归读,也不征得胡适同意,就在卷上写了这篇跋文,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见识,这是他的率直之处。

赵万里的率直有他的真学问作后盾。万里写文章是这样,友朋间谈天也是这样“无遮拦”。朱自清1934年2月17日的日记里写道:“……至斐云(赵万里字斐云)处。斐云谈现在学术界大势,谓如董晏堂(编者注:即董作宾)之治龟甲文、徐中舒之论狩猎图像,皆不免钻牛角尖之病,其故盖材料不多而又思突过古人,故不得不至此也。至音韵一道,古韵中已无多路,赵荫堂(编者注:即赵荫棠)之究今韵,自是新路,但亦无第二人能走矣。又谓唐兰论金文,都有切实见解,大抵吾辈生也晚,已无多门路可开矣。日本人则甚聪慧,不论上古史而独埋首唐宋元诸史,故创获独多也。又谓徐中舒《耒耜考》意实发自丁山,丁山以此事离开中央语史所也。”。

赵万里讲课也是这样的率直风格。1935年1月14日出刊的《大学新闻周报》第2卷第18期,有一篇夏岩写的《关于北大的两个青年教师》,说赵万里教“中国史料目录学”,“每一个同学,屏着气息,不敢说话,不敢笑,不敢斜视。侧耳静听,除写字的飕飕声外,一切都在沉默着”。文章还写道:赵万里课堂上说,“王国维以前的学者,知道七八分说十分十二分,王国维先生知道十分十二分说七八分,现今学者知一分两分说十分二十分。其痛骂当今的学者可谓不留余地,不知当今的学者有何反感否?”

青年赵万里的直率,胡适不以为意,但也有因此而不高兴的人。有两条材料或者可以说明。一条材料出自朱自清的日记,1933年6月12日,朱自清的日记里写道:“早入城访斐云。斐云仍在史系为讲师,惟北大当局对渠殊不甚敬,有至辅仁设法意。赵太太劝其休息,实为有理。江公意斐云太骄,受受挫折于彼甚有益。”江公,指浦江清。浦江清和赵万里是东南大学同学,也是老友。说赵万里太骄傲,受点儿挫折有好处,这样的话不是老友不能说也说不出。

第二条材料,出自刘半农的日记,1934年1月5日,刘半农推荐赵万里指导北大研究生研究宋元词史,他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下午到研究所,四时开文史部部务会议。有一研究生欲研究宋元词史,余以为可请赵万里指导,而万里本年已改为讲师,□□以为不可,然按之院章,讲师亦可任研究生导师,余检出院务会议议案相示。□□遂大闹,状如发狂,余惟有冷笑置之,想此君一生,无学问事业之可言,唯欲以发脾气自成一家耳,亦可怜矣。”这两条材料大概可以说明万里的率直给自己带来的麻烦。

《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刘波著,中华书局,2018

前辈的欣赏

1932年是什么甲子(“青椒”赵万里的朋友圈)-第2张图片

虽然因为个性率直带来不少麻烦,但赵万里还是得到了不少师友的信任、友谊和相助。他是当时北平乃至中国的版本学、目录学、古代文史研究领域里享有声誉的青年才俊,本职在北平图书馆善本部,同时或先后在北大、清华、辅仁等校的中国文学系、史学系兼任讲师,还受聘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张元济主持的商务印书馆等等机构做访书、鉴定、校勘、考订等工作。刘波撰著、中华书局出版的《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有足够多的材料可以说明,青年才俊赵万里,那个时候是生活、交游和工作在一个相当优渥的环境里的,他有一个很大、也有很好的素养的文化学术“朋友圈”。

先举几条老师辈的材料。吴宓是很器重赵万里的。赵万里东南大学国文系1925年肄业,同年9月起能够在北京清华学校做王国维先生助教,也是得到当时担任清华研究院主任的吴宓的同意,吴宓9月14日的日记有记录:“决即永远留赵……”1927年12月9日,吴宓与天津《大公报》商谈妥创办《文学副刊》事,14日,吴宓在清华学校西院12号赵万里的住宅,宴请赵万里、浦江清、张荫麟,商请三人助编《大公报·文学副刊》,赵、浦、张每人每月酬庸40元。吴宓日记里说“三君皆欣诺之”。1928年7月间,吴宓拟南下沪宁,行前曾有意向把《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事务交由万里负责,酬庸提高至200元(吴宓自己和张荫麟则各为100元),后吴宓未成行,这事也就没有实行。

袁同礼先后主持北京图书馆、北平北海图书馆、国立北平图书馆,广揽中青年学术才俊,当时有“八仙”之说,赵万里1928年6月转任北京图书馆编目科(科长由副馆长袁同礼兼),也在“八仙”之列(其他“七仙”是向达、王重民、刘节、贺昌群、王庸、谢国桢,及顾颉刚或徐森玉)。1929年4月15日,袁同礼致函故宫博物院,提议延聘10人为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专门委员,赵万里亦列名其上。这一年万里年仅25岁,而与朱希祖、余嘉锡、马廉等同为袁同礼提名为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专门委员。1930年,赵万里担任国立北平图书馆采访部中文采访组组长、善本部考订组组长、金石部馆员及编纂委员会委员。

傅增湘亦颇推重赵万里的学问,1930年6月12日,傅增湘致函张元济,介绍赵万里往商务印书馆涵芬楼观书,信里写道:“赵君万里将回南一行,欲求观涵芬藏书。此后生之最英特者,届时当令持函奉谒,以慰其望。其人……于版本校勘均在行,可喜也。……”“后生之最英特者”一语可见万里在增湘心目中之分量。6月21日傅增湘致函徐乃昌介绍赵万里南下拜访,信中说万里“夙研求版本目录之学,闻见赅博”。6月23日傅增湘再致函张元济介绍万里往观书,信中称赏万里“为王静庵之戚,精研版本目录校勘之学,皆有心得,洵为后来之英秀”。7月初,赵万里奉国立北平图书馆之派,南下宁沪苏杭采访古书。7月25日,张元济复函傅增湘,信里说:“赵君于版本目录之学,确有心得。承公绍介,弟已切托同人,在馆之书,恣其翻阅。”

赵万里后来写《从天一阁说到东方图书馆》,说他1930年盛夏在上海宝山路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涵芬楼参观了两个整天,招待他的馆员说“这是他进馆以来招待外人看旧书的第一遭,以前很少有此一例,就是底下编辑所里的先生们,也不能轻易进来看书或借书”。可见张元济对万里学问的信任。1931年12月26日张元济致函王同愈,介绍赵万里往观宋本五臣注《文选》,信里说:“敝友赵君斐云,供职北京图书馆有年,于版本极有心得……”傅增湘介绍万里给元济,张元济现在也乐意介绍万里往观善本了。

陈寅恪先生是一直关心赵万里的。比如,1932年12月8日,寅恪先生致函傅斯年:“微闻容、赵二君知商君六十元月薪事,以渠等五十元较,待遇差异,有不平牢骚之意。弟近日尚未见二君,不知究如何?十元事极小,当不计量至此,或渠等心中以为吾等有轩轾之意于其间也。此事便中奉告,乞垂意。”容,容庚;赵,赵万里;商,商承祚。寅恪先生为容、赵与商月薪差十元事询问傅斯年,并说自己最近几天没有见着容、赵二人,是听别人说起的。寅恪说十元事小,但或者容、赵二人会以为“吾等”待他三人有高下区别,所以“便中奉告”,请傅斯年“垂意”。话说得很客气,意思表达则很明白。

1932年是什么甲子(“青椒”赵万里的朋友圈)-第3张图片

胡适遇到版本校勘问题,想到的第一个人可能就是万里,胡适1934年9月15日的日记里有这样的话:“《诚斋集》全国无有佳本,《四部丛刊》所收本子是缪荃孙的影钞宋本,每页必有脱误,全本校过,真是可恨。我前天把此本托赵斐云用四库本一校……”1931年2月,赵万里所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七十三卷由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出版,万里对自己的这部书也是颇为自得,在自序里说“汇刻宋人乐章,以长沙《百家词》开始,至余此编乃告一段落”。胡适作序,褒扬这部书不遗余力,说赵万里自序里的这句话“不是自夸,乃是很平实的估计”,又谓:“这部书的长处,不仅在材料之多,而在方法和体例的谨严细密。”并具体归纳了这部著作的5点长处。老师辈的信任、揄扬,这儿仅举这几条,亦可观全豹了。

赵万里过录明万历刻本王国维《水经注》校语。

同辈的信任

同辈人的“朋友圈”又是如何的呢?也可以举几个例子。浦江清是赵万里东南大学的同学,也是老友,比赵万里大1岁。比如浦江清1928年8月29日的日记记载:“晨八时起。昨荫麟来约今日进城去看斐云,缘斐云殇其子,心绪甚恶也。……”浦江清日记里记录和赵万里的交游甚多,兹再举一条,1929年2月12日:“至大石作,访斐云于其寓。与斐云及其夫人谈甚欢。……是夜即宿斐云家。”

再比如谢国桢,谢国桢晚岁有《悔余诗存》,其中一诗追记当日年轻时与万里同在北京图书馆供职时的交往:“平生耽书原称癖,寤寐情怀俱依之。斐君笑我痴顽甚,如鱼饮水只自知。”斐君,即赵万里。又因斐云而忆及徐森玉先生,自注道:“余在北京图书馆日,森老每偕斐云、觉明、以中诸兄及余游公园,遂馆于煤市街之泰丰楼,即李慈铭日记中所谓丰楼也。……”觉明,即向达;以中,即王庸。谢国桢回首青春岁月良师益友,当有无限慨意矣。

朱自清、顾颉刚、傅斯年按年岁,比赵万里都年长10岁左右,按辈分,则都应该晚于傅增湘,也晚于吴宓、胡适诸先生,也可以说和万里一样,都是这些先生的学生辈。他们都在赵万里的“青椒”时代的“朋友圈”里。傅斯年脾气大,但对真有学问的,倒能放得下架子,不管对方年少年长。傅斯年主持史语所,聘任赵万里为兼职研究员,常交给赵万里以校勘整理重要古文献的大任。朱自清自从任清华中文系主任至抗战军兴学校西迁,每年向校方提出聘任的兼职名单里均有万里。顾颉刚的日记之详细和历时之长,也是出了名的,二三十年代的日记里,赵万里的名字也常出现,或者是互访,或者同参加各种宴饮聚会。

“青椒”赵万里虽然书生气十足,率直率真,可能会得罪一些人,但他的真学问和率真的个性,也得到了前辈同辈师友的信任和接纳,在当年这个比较单纯的学术文化的圈子里,赵万里的访书、读书、研究、交游和生活应该是快乐和滋润的。1940年,赵万里在北平结束赁屋而居的生活,购得北官场胡同8号,此后终生居住在这里。北官场胡同,在今王府井大街西侧,南北走向,北起灯市口西街,南止韶九胡同。这一年,赵万里36岁。

万里和表妹张劲先自由恋爱而订婚。1926年9月28日,赵万里赠自校明崇祯毛氏汲古阁刻《宋名家词》本《小山词》予表妹劲先,封面题识:“甲子夏点读一过。以贻琹妹存念。丙寅中秋节后七日。”这真是风雅之事。浦江清1932年2月7日有一则日记,记赵万里夫妇在家里拌嘴:“下午斐云力邀余至其家,至则彼一边阅报一边与其夫人吵嘴,嘿然而出。”小两口儿吵嘴,江清“嘿然而出”,这一句子真是生动。万里边看报边拌嘴,这情景,也是令我们看了觉得有趣。此时,万里一家应该是居住在东安门孔德西巷1号。

赵万里,浙江海宁人,生于清光绪三十一年,纪元1905年5月7日,卒于1980年6月25日,享年76岁。海宁,历史上曾经归杭州管辖,民国元年始直属浙江省,1949年5月后则划到嘉兴。“海宁赵氏为赵宋宗裔,北宋靖康之变南渡,遂定居海宁。”(《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不知道赵万里先生弥留之际有没有想到过当年在国立北平图书馆时的“青椒”岁月。那在万里的心中应该也会是一份温暖的记忆吧?

周维强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