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小说的三个要素
好小说有三个要素:第一个就是语言好。小说是语言艺术。语言好就有可能耐读,可以玩味,可以欣赏。寡淡的语言也能讲故事,但不是艺术。举几个例子来欣赏好的小说语言。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孔己己》)想必语文课上老师已经讲解了这个“排”字用的如何的妙哉。这个“排”字是对其他喝酒的人的回应,是回应他们奚落他而架起的一种反击姿势,是自尊心受到刺激之后的一种疗伤。凡落魄者总死爱面子,又想装得若无其事。这个“排”字就是想装得若无其事。“排”字也是鲁迅作为一个“狠”角色的标签。好的语言象初恋情人之间传递的肢体语言,使相互辗转琢磨。好的语言含金量高,在时间那里能保值。
“
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但今天,厚厚的积雪吸掉了那声音。”(《尘埃落定》)
这个“吸”字抵消了“分崩离析,粉身碎骨,惊心动魄”三个成语渲染的神经的状态。好的语言不在于烦复,而是四两拔千斤,不经意之间,一个词语就使整页文字灵动起来。
第二个就是细节。经典与通俗之间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对待细节的耐性上。通俗小说没有耐心工笔细节,迫不及待从一个情节紧赶慢赶到下一个情节。细节使人物从小说里获得立体感,使场景变得可视。
“田苏菲在街沿上走,白衣黑裙地走得轻盈跳跃。两个黄包车夫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甘蔗,一大口一大口的白色甘蔗渣子从他们嘴里出来,给失修的街面铺了路。一个女人在井台上给自己四、五岁的女儿洗澡,口里不绝地喊着滚铁环跑近跑远的儿子“小死人!”油炸臭豆腐干的摊子三步一个五步一个,油腻的秋风穿行在欠缺修剪的法国梧桐树梢上。”(《一个女人的史诗》)
这一段细节描写是一个电影画面,主角活动的背景可感可视。严歌苓的小说正是借着这些细节描写脱俗入雅。
第三个就是典型性,鲁迅的《阿Q正传》的阿Q,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关于男人情感发育的模式,阿来《尘埃落定》的关于权力的寓言,余华《活着》宣示活着就是信仰。具备了典型性是成为经典的前提,小说也因此获得哲学的高度,人们开始引用这些小说来注释社会现象与精神现象,因为这些典型性成为一种集体意识。
张爱玲的大部分中短篇同时具备上面三个要素。她的作品因此成为经典,张爱玲因此伟大。
二,读张爱玲之前,先读《红楼梦》三遍。
张爱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在这个人间,象她作为写小说的作者总是躲在故事后面,一样面目模糊。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天才,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写文章的天才。了解她本人,对理解她的作品是必要的。有几份资料一定要读,首先就是胡兰成写的《民国女子》,其次是她的一些散文,水晶采访张爱玲后写的采访录,张子静的回忆录,与夏志清的通信,与宋淇,邝文美夫妇的通信。张爱玲作品经受住了中国历史上最动荡不安的时间段的考验,可以与曹雪芹,鲁迅平起平坐了。
张爱玲自觉接受了《红楼梦》的影响。那个时代,可以马马虎虎读“四书五经”,却不能浮光掠影读《红楼梦》。张爱玲的时代,还有《红楼梦》的精神氛围与器物环境,如今,只能在影视城里凭想象获得这些。张爱玲用《金锁记》向《红楼梦》致敬。“曹七巧”这名字就有两个暗示:曹雪芹与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张爱玲站在20世纪40年代回望30年前那个“忙着换朝代”的岔路口,人的精神却没有时代可以更换,所以,从Y环婆子到主子少爷少奶,可以从《红楼梦》走进《金锁记》的空气里。张爱玲抓拍了王朝末世的背影,似乎因此抓住了仿写《红楼梦》的最后时机。过了张爱玲,《红楼梦》才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张爱玲让丫头小双说着“她(七巧)也配?”这样势利的刻薄话,是贾府下人对待赵姨娘的“一颗富贵心,两人只体面眼”。让七巧骂小双“你嗓子长了疔怎么的,蚊子哼哼的,舅爷来了,见不得人似的”,活脱脱就是凤姐的口气。七巧说“皇帝还有几门子草鞋亲呢”,凤姐说“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张爱玲是把《红楼梦》吃透了。如果没有把《红楼梦》读三遍,读张爱玲缺少底子。
三,对张爱玲中短篇逐篇细读。
1.《等》
读张爱玲 的作品需要有安时处顺的从容,惯看人情世态的淡定,否则,你会因人物角色的极度强烈的不安全感而感染忧郁。
支撑着人活着的是莫名其妙的自己设想的优越感:
“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格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晚上。`”
“(包太太)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物质主义的女性,能够活下去,是自己说服自己,自己给自己一个借口,哪怕每一样感情都千疮百孔。
象《琉璃瓦》里的娄大陆的妻子玉清一样,童太太也是一个由物质支撑精神而活着的女人,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基本上都是物质主义至上的女性,这是出自女性求生的本能: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童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
忍不住要幸灾乐祸,忍不住要炫耀优越感,忍不住要把鄙视传递给他人,忍不住的女人!张爱玲对她笔下的女性没有同情,一点也没有,只有“活该”。看看庞太太怎么用肢体语言忍不住的。
“庞太太一路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下。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2,《留情》
张爱玲《留情》写出了婚姻的本色。婚姻关系不只是简单的夫妻关系,它使结婚之前的关系加了一倍。张爱玲几乎将各种婚姻内的关系都写到了,都写得冷静,让不敢面对真实生活的人们不愿承认他们的生活如此不堪。张爱玲让激情冷却成灰,风一吹,就只顾揉眼睛了。人们为什么总是在人前装逼?害怕矮人一截,被别人占了上风。“生活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这才会知天命,顺时应物,更慈悲,更宽容。
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 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 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 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 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 脸上来嗅个不了。
她亲戚极多,现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来往 了。娘家兄弟们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们一直也没有会过亲,因为他前头的太太还 在,不大好称呼。敦凤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 愿对他们诉苦,怕他们见笑。当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个亲戚,时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 她表嫂杨太太,疯疯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杨太太的婆婆便是敦凤的舅母,这些人里, 就只这舅母这表兄还可以谈谈。敦凤也是闷得没奈何,不然也不会常到杨家去。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 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 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 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 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 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
《留情》开头就是天才手笔,叹服叹服!阅书无数如我,也不能不臣服。即便史上那些惯用比兴手法的大师也没有张爱玲将比兴手法耍得如此天人合一,米晶尧姨太太的火盆里的炭火与敦凤的两次婚姻重叠起来了。
“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 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 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 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 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 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
3,《鸿鸾禧》
《鸿鸾禧》是宝钗宝玉婚礼之夜的模仿。张爱玲总是在热闹的铙钹之喧嚣之下若隐若现胡琴的哀弦,她将娄太太的婚姻的苍白与窝囊对照儿子与玉清华美的婚姻,娄太太说不准就是媳妇玉清的未来。
她(玉清)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 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4,《茉莉香片》
《茉莉香片》是一篇女性朋友必读作品。有评论家认为悲剧起因是聂传庆的恋母情结,这没有把握问题的本质,聂传庆根本没有和母亲相处的记忆经验,他只是因为对父亲和继母的厌恶,甚至对自己的极度厌恶,在对母亲的幻想中抵抗或逃避现实中的弃物地位。对照张爱玲的传记资料,以及他弟弟张子静的资料,聂传庆的原型可能就是张子静。有很多灰女娘与王子的故事,同样有很多戴安娜王妃的悲剧故事,有很多公主违抗父母而与寒门小哥哥私奔的故事,一样有始乱终弃的悲哀,当今世上,有多少靠着岳丈的财势权势而上位的暴发户不会给新欢做红烧肉呢?言丹朱的悲剧是她自己导致的,我认为聂传庆的原生家庭尽管滋生了他的自卑,但这是正常的,谁不自卑呢?自卑并不一定催生暴力行为。言丹朱的心理同样是病态的,更是愚蠢的,生活在幻觉里,以及迷失于绝对的优越感之下,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读以下几节选段,就一目了然。爱,忌讳对优越感的展示。
丹朱道:“我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什么。”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传庆酸酸的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父亲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他听见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别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楞。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
5,《第二炉香》
如果说《第一炉香》是张爱玲向《红楼梦》致敬,那么,《第二炉香》是张爱玲向DH劳伦斯致敬。《第二炉香》以有关马噶尔尼1793年觐见乾隆的历史开局,是一个有关文明碰撞的暗喻。性爱只是显象,作者是在为人性的作茧自缚而悲哀和无奈,人在一种社会氛围中失去自由,而听从命运的摆布。人言可畏,世俗禁忌往往是一口深井,时刻等待着坠井人。罗西就是一个坠井者。
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的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动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点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做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做主。我自然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点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6,《五四遗事》
《五四遗事》和《年轻的时候》可放在一起读。《五四遗事》是张爱玲少有的轻松的幽默的没有苍凉感和阴郁气氛的小说,尽管仍是男女之间的情感纠缠,却有幽默滑稽的氛围。离婚二次,精疲力竭,与心中女神花烛之后,女神堕入人间,成为一个令他厌烦的邋遢鬼。最后又将前两任接回来住,努力半辈子追求自由恋爱,回到原点。象那个时代的政治一样,远兜远转,新瓶装陈酒,换汤不换药,终究走回老路。
他这两位离了婚的夫人都比他有钱,因为离婚时候拿了他一大笔的赡养费。但是她们从来不肯帮他一个大子,尽管他非常拮据,凭空添出许多负担,需要养活三个女人与她们的佣仆,后来还有她们各人的孩子,孩子的奶妈。他回想自己当初对待她们的情形,觉得也不能十分怪她们。只是“范家的”不断在旁边冷嘲热讽,说她们一点也不顾他的死活,使他不免感到难堪。
现在他总算熬出头了,人们对于离婚的态度已经改变,种种非议与嘲笑也都已经冷了下来。反而有许多人羡慕他稀有的艳福。这已经是一九三六年了,至少在名义上是个一夫一妻的社会,而他拥着三位娇妻在湖上偕游。难得有两次他向朋友诉苦,朋友总是将他取笑了一番说:“至少你们不用另外找搭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
7,《年轻的时候》
本应是阳光明媚的,诗意的,飞扬的,是青春的独享,然而,经济上的算计,各种各样的顾虑,似是而非的约束,使潘汝良没有办法为爱活着。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这种处世态度世使中国年轻人没办法遵从内心呼唤,享受稍纵即逝的青春,最后自陷无爱的婚姻的枷锁,又自怨自艾。
8,《花凋》
郑川嫦的悲剧似乎并没有曹七巧那样震撼,反而有些黑色幽默,因为她的悲剧全是她那浪荡败家的父亲亲手酿造的,她的父亲那样无情,旁人似乎也不应同情过度。她的姊妹之间的争斗与倾轧,更显得她是命定如此,她挣扎过,却是无力改变。张爱玲似乎是写自己过去的一段,不过夸张了而已。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9,《同学少年都不贱》
象《相见欢》一样是一些碎片记忆连缀而成。是对意识流这种文学潮流的响应。尽管没有一贯的情节脉络,《同学少年都不贱》,《相见欢》和《浮花浪蕊》各有以下的对手戏:恩娟/赵珏,荀太太/伍太太,洛贞/范妮,两个女性之间的优越感的较量,嫉妒与幸灾乐祸的情绪战争随时发生,使没有情节的叙述具备张力。磨镜并不是这个小说的主旨,赫素容之于赵珏,恩娟之于芷淇,顶多算是女性之间的一种心理依赖,互相控制,互相见证自我,或是婚姻内的爱的缺失之补偿,恩娟的情感似乎活在过去(或许只是赵珏的视角),但还是享受着婚姻带来的尊贵与优越感。在平静的冒似亲密无间的闺蜜之间,往往是一种隐秘的心理缠斗,互相呕气,互相压制。赵珏因在与恩娟优裕处境相比之自惭失落,从肯尼迪之死那则新闻获得阿Q式安慰,但现实依旧要面对,一回到现实,妒富愧贫还是啃啮她的心灵:
“但是后来有一次,她(赵珏)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刚上船,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依旧是小脸大酒窝,不过面颊瘦长了些,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10,《色,戒》
“色戒”普遍理解为戒色。其实戒的不单单是色。这个戒是戒指的意思!色是指向易先生,戒指指向王佳芝。所以,这个小说里,戒即是色,色即是戒,题目中间用,隔开色与戒,才是标准的题目。易先生用一只戒指换得了王佳芝瞬间的动情,王佳芝因此背叛初心并搭上性命。易先生因贪色而险些送命。王佳芝因女性的物欲的满足而生欢喜之心,女性是物质的。张爱玲处理的非常的巧妙,使王佳芝一句"快走"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的,非常的自然。张爱玲似乎暗示,要征服女人的精神先征服肉体,而征服肉体先满足女人的物质欲;女人对物欲和精神之间的肉体并不是男人一厢情愿的想象的那样上心。看下面两段之间的照应,就是《色,戒》的机关之所在。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11,《浮花浪蕊》
乱世的底层人民的本分,是温暖的光辉:
“老脚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绷开了,锁不上,便找出一条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似曾相识的盯梢,不安全感。在哪一个时代,骗子都活着。
“如果这不过是广东人歧视外省人,过境揩油,上海怎么也这样?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给两个孩子补课,常碰见盯梢。有一次一个四五十岁瘦长身材穿长衫的同走了几条街,念念有词道:“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真的——你看。”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片来拿着给她看。一面走,照片像浮标在水中一起一落,还谨慎的保持距离,不一会儿不小心碰到她胸部。”
男女之事从来就是流言主题。没这等流言,生活不知如何乏味。
“也许因为范妮去了香港恍如隔世,这天姐姐不知怎么讲起来的,忽然微笑轻声道:’范妮那次回国在船上,他们跟船长一桌吃饭,晚上范妮就到船长房里去了。’洛贞听着也只微笑,没做声。也都没问是哪国的船,一问就仿佛减少了神秘性,不像这样是个女鬼似的悄悄的来了,不涉及任何道德观。 想必就去过一次,不然夫妇同住一间舱房,天天夜里溜出来,连艾军都会发觉。她是不肯冒这险的。在国外那么些年,中国人的小圈子里,这种消息传得最快,也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闲话。”
世俗生活的智慧:疏不间亲。洛贞向范妮透露了范妮丈夫艾军在上海的婚外情。
“想不到范妮代抱不平,会对她(洛贞)声色俱厉起来,到底又不是自己子侄辈。她(洛贞)也有点觉得,范妮的气不打一处来——还是“报喜不报忧”这句话。人家好好的一份人家,她一来了就成了弃妇怎么不恨她?
12,《相见欢》
是张爱玲后期作品,对比二十几岁的作品,这篇小说没有了张爱玲式的意象,也没有了精心的照应,没有完整的结构。很多读者表示看不懂,是可以理解的。也有读者以知音或解人的姿态来解读出这个故事的妙处,似乎没挠到痒处。
这个故事象张爱玲其它故事一样有一个现实的版本。二十几岁的作品总是处理得很圆润,写《相见欢》时已经放弃了这种努力,仿佛有点返朴归真的原味。也许是跟上当时的文学潮流,意识流。通过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有完整情节的对话,碎片式的回忆,说话的人有一个意识流在话音之后,人物的意识塑造了人物的性格。
张爱玲在三十岁头上听到这一些更年期女人的对话,想必是震撼的,对衰老的恐慌或许强化了张爱玲的孤独与顾影自怜。在上了年纪的女人之间的近似无聊的话家常之后,是对孤独与衰老的恐惧。
13,《桂花蒸阿小悲秋》
张爱玲使用意象的水平可直追李商隐。张爱玲在下面这一段文字里写的“天也背过脸去”,是天才的笔法。使一小段文字有了情节感,有了层次感。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她用意象加强故事的力量,以补足故事的成份。确实有这个效果。张爱玲使用意象不是装饰品,而是情节的一部分!
“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
张爱玲几乎比整个二十世纪的所有的华语作家更能沉入日常生活的烟火气里,所以我们今天读张爱玲的小说,与其中的情境,人事,言语,没有距离感。你看下面这两段,你会哑然失笑。完全的现实生活中的场景!
“她(阿小)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
“女人去了之后他一个人到厨房里吃了个生鸡蛋,阿小注意到洋铁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鸡蛋壳,他只在上面凿一个小针眼,一吸——阿小摇摇头,简直是野人呀”
如果不是极致的对人性的洞察力,怎么可能这样刻薄!看下面这一段。难怪,至察无友,张爱玲的孤独,是因为她的清醒理智,不通融,眼里揉不进沙子。
“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裤大小毛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
一个精明到极致的男人,在与女佣对手戏里立体地站出来了。
“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14,《殷宝滟送花楼会》
是被她写坏的一篇小说,但是小说一旦发表了,好坏就不是作者自己说的算的。张爱玲这篇小说是很好的婚姻教科书。你看里面的对话依旧似曾听过,也依旧在办公室,酒店,娱乐场所,男女欢愉之地飘荡回响。张爱玲的人物的对白总是可以在生活的现场被我们听到。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小孩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
了一生的幸福罢?”
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
可痛惜的美丽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倒是真的。”
15,《心经》
按照弗洛伊德的恋父情结来写许峰仪与许小寒父女之间的关系。40年代在英语文学界,DH劳伦斯正当红,张爱玲模仿劳伦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这篇小说是真正的按照一个时髦思潮虚构的故事,不是张爱玲擅长的那种。很多读者读的有点别扭,因为不合他们的阅读预期。看下面这段父女对话,显然是按照男女情人之间的语气来写的。没有经验的人很难写所谓的恋父情结的,那是暖味的。
———她父亲许峰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16,《红玫瑰与白玫瑰》
张爱玲把佟振保的伪善与中国人的亲情掩饰的责任写得非常到位,也毫不留情。佟振保与四个女人的故事是一个关于男人性发育与成长的标本与寓言。
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们,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回,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红玫瑰与白玫瑰》)
17,《金锁记》
无论是欣赏张爱玲原作,还是为了模仿她,都要精读她的每一行字。张爱玲擅长使用李商隐式的意象来塑造情境:
“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
张爱玲的小说非常适合拍成电影,几乎不用改编,直接按小说上镜:
“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张爱玲巧妙使用了电影镜头淡入淡出的技巧,如梦如幻,不露痕迹地转换时空:
“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18,《封锁》
从三个方面比较《封锁》与《围城》
主题上。《封锁》的吕宗桢在封锁期间的电车上进行了一次对婚姻围城的突围的模拟;吴翠运同时进行了一次对婚姻围城的攻城模拟,两个人都因“生活在别处”执念而不快乐。吴翠远和吕宗桢分别对应着《国城》上半部的苏文纨和《围城》后半部的方鸿渐。语言上。比喻就是作者主观对已经呈现的客观的人,事,物的渗透。
吴翠远:“她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通过用比喻把一个压抑的女性凸现出来。
苏文纨:“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 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 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 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一个因为出身和教育而显露优越感,又因为大龄剩女而自卑,因此有点装腔作势的女性凸现出来。
张爱玲和钱钟书都擅长用比喻来炫耀各自的刻薄。借助比喻延伸了读者的阅读愉悦。是不是二十几岁的张爱玲的余热,激励了三十几岁的钱钟书?也不是不可能,恐怕只有钱钟书才知道。
《封锁》虽短,却是结构完整,情节有清晰的脉络和发展。重要的是关键的细节必有照应而丰满,使这个7千字短篇成为一个完美精致的艺术品。《围城》完全由油嘴滑舌所支配,象人物的活动流水帐,松松垮垮,最后草草结尾。有很多人喜欢《围城》或许就只是喜欢那些比喻。其实,这是双刃剑,要适可而止,钱钟书用滥了。很多比喻大而无当,象空心萝卜,本来是很清楚明白的,经他一比喻,反而云里雾里,就像小说里引用的一首诗,把月亮比作孕妇的肚皮,一样滑稽。
张爱玲写作《封锁》的时空大约是78年前的上海。下面的句子均摘自这篇八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说。破折号后是我的注解,张爱玲的这个短篇强大的时空穿透力,现在社会的方方面面的本质与她的文字里的时代别无二致。一个二十三岁女子写出这样的文字,你不能不相信有天才这回事,尽管她象慧星一样掠过二十世纪汉语文学的星空,却留下永恒的惊艳。如果要列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十篇短篇小说,我愿将这篇列入其中。
“说他不会做人,他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呢!”———
办公室政治
“现在干洗是什么价?做一条裤子是什么价?”———
贫贱夫妻百事哀
“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手机取代了印刷物,代替了思想
“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
老年人生存状态最典型的描写,非常的现代!
“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
现在的学生就是这样学习,没有快乐可言。
“那医科学生细细填写每一根骨头,神经,筋络的名字。有一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将折扇半掩着脸,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释道:“中国画的影响。现在的西洋画也时兴题字了,倒真是‘东风西渐’!”———
东西文明差异下的自卑导致的妄自尊大。
“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
现在的大学学习状况。
“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
现在的躺平一族。
“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中学,成绩很不错。”———
现在的要离不离的婚姻
19,《多少恨》
象张爱玲说的那样,《多少恨》是一部通俗小说。其实,有趣的不是小三这类故事,而是有一个家茵的父亲虞老先生,他使爱面子的女儿在宗豫和宗豫家人那里丢尽颜面。
“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个债,已经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嗳呀,你是欠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老太爷先去跟虞小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现在暂时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还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20,《郁金香》
张爱玲小说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对感情非常的理性,完全不同于十九世纪的小说里的女性:一沾点爱情就起化学反应,整个人就变了.《呼啸山庄》的凯瑟琳,《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包法利夫人》的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的德瑞娜夫人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长期生活重压与精神约束下,有一种本能的对感情的免疫力,不那么容易颠三倒四,除非是那种富贵人家的女子的任性。《郁金香》里的金香尽管是一个女佣,也不会头脑发热。
宝初不由主的也跟过来,也在她旁边跪下了,彷佛在红毡上。金香别过头去望了望房门口,轻轻道:「你快起来,快起来!」他把她的手握住了,她便低下头去,凑到她缚在腕上的一条手绢子上拭泪。是红泪,因为她脸上的胭脂的缘故。宝初到底听了她的话,起来了,只在一边徘徊著,半晌方道:「我想……将来等我……事情做得好一点的时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时候……」金香哭道:「那怎麼行呢?」
其实宝初话一说出了口听著便也觉得不像会是真的,可是仍旧嘴硬,道:「有什麼不行呢?我是说,等我能自主了……你等著我,好麼?你答应我。」金香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她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我知道不成呀!———哟,你看我糊里糊涂,那麼大一根针给我戳了哪儿去了?」越是心慌越找不到,她把棉被一处处捏过来,道:「可别扎了棉花里头去了,那可危险!」宝初便也蹲下身来帮著她找,两人把一床被掀来掀去半天也没找到。「就让这根针给扎死了也好,也一点都不介意」,他心里未免有这样的意念。
然而临走那天她觑空又同他说了一声:「针找到了。」
21,《创世纪》
张爱玲在《创世纪》通过潆珠这个角色搭载了自己对亲情的体验。有点残酷,却是真实的成份多。有些人长大以后很顺利,把这些都忘掉了,并没有多大影响,但是,张爱玲一生都在写家庭关系,反而不断涂抹了童年的阴影。
“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情与脾气,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四,张爱玲作品的四大特色:
精致的照应,唯美的意象,冷静的激情,繁华的苍凉。
1.可以从张爱玲作品里,发现类似《红楼梦》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这个特点。因为这样的照应,使张爱玲的中短篇结构显得严谨紧凑。这种照应在其他作家的中短篇那里极少见,张爱玲的中短篇注重人物心理意识的活动,而缺少一贯的情节,她按照长篇的结构要求来设计中短篇,使她的中短篇不致于因缺少故事而松散。
2.张爱玲小说里的意象常常用于比喻,比喻是一种思辨的过程,张爱玲通过"通感"技巧揭示人,事,物的本质或核心。张爱玲小说的意象与比喻不只是简单的装饰品或修辞手法,是情节和情绪的有机组成。这种效果使张爱玲消失在她的作品后面。
3.传统的小说倾向于将爱情处理为小说情节的激情华章,角色因激情而迷失自我,始乱终弃,悲剧是本色。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呼啸山庄》。在张爱玲小说里,男女主角大都是冷静,理性,甚至精于算计,尽管她的角色大都有自闭自卑倾向,常常因为过度压抑而产生畸变式的反抗,她的小说里没有让爱情泛滥成灾,而是受制于生活的重压,经济的算计,心理的对抗。你看曹七巧没有被三少爷季泽的花言巧语诱谝就明白了何谓“冷静的激情”。
4.繁华的苍凉。苍凉而不是悲凉,张爱玲的名言: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张爱玲将不完美视为人生的本色,并不认为她的角色的故事是悲剧,而是命运,既然是命运就是:接受就好。“生在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留情》),正是这种先知先觉,张爱玲只是懂得,只是慈悲,而不是悲哀。未日只属于个人而人类将生生不息,所以繁华是她小说的背景,是生生不息的人类,苍凉不过是对个人命运的叹息。
五,张爱玲作品的男人与女人
张爱玲笔下的男人几乎都是现代标准的渣男,易先生,佟振保,吕宗桢,姜季泽,伍先生,范柳原……,他们惯用贾宝玉式的用情来打动女人的心。
“季泽道:’不错。你怎么能够相信我?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金锁记》)
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和她自己一律的理性,消解了男人的滥情。白流苏,曹七巧,吴翠远,金香 等等都是对男人保有一种警惕,不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蒙住心导致死情,张爱玲笔下绝不会有杜十娘。
“(范柳原)使她(白流苏)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和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倾城之恋》)
六,张爱玲对写作人的启发。
依据水晶写的《夜访张爱玲》,张爱玲亲口承认《传奇》收录的小说所写的人物和故事,差不多都“各有其本”的。《殷宝滟送花楼会》是以傅雷(罗潜之)与情人(成家榴)为原型的。这个事实使我们相信两个关于写作的原则:1.好的小说都以生活中的人与事为原型,贴着生活写出来,就活的;2.写自己熟悉的才可能写得得心应手,作家必定有局限性,这个局限性就是集中精力写自己熟悉的场景,人,事,物。张爱玲曾对水晶坦承,对自己作品能否流传下去感到没把握uncertain,因为时代变动太剧烈,使她永恒性失去信心。事实是,张爱玲的小说常读常新。